2018年1月29日 星期一

瀾湄合作:一帶一路的勝利還是挑戰的開始?

<轉載自20181月29日 明報 觀點版 撰文:趙致洋(香港教育大學《香港社會科學學報》助理編輯)、羅金義(香港教育大學大中華研究中心聯席總監)>

本月總理李克強在柬埔寨出席「瀾滄江-湄公河合作機制」(簡稱「瀾湄合作」)第二次領導人會議,中國媒體高調報道和好評。瀾湄合作是第一個由中國牽頭成立、與印支半島各國合作的區域機制,自然自詡一番,聲稱在短短兩年間的發展效率是「天天有進展、月月有成果、年年上台階」的「瀾湄速度」,瀾湄合作是發展「一帶一路」的重要平台。然而相對於中方的高調,東南亞主流傳媒對此反應冷淡。習近平在十九大連任後首次外訪的就是湄公河上的越南和老撾;發表文章的要點之一就是對瀾湄合作充滿期許。短短兩個月後,雙方這種冷熱的對比應該作何解讀?這些觀察可以引伸出對一帶一路更為理性務實的了解嗎?

瀾湄合作憑藉的只是中國「善意」

假如一帶一路戰略的目標之一是釋放內地過剩與閒置的產能和資金之壓力,而參與解決印支國家基礎建設不足,也潛在不容輕視的區域經濟合作和地緣政治利益,那麼中國當然不會放過做好瀾湄合作這個機會。水利資源是東南亞現時最有利可圖的跨國大生意之一。據國際組織統計,中國在該區已計劃投資超過120座水壩,每座水壩的投資額涉及數十億美元,其中已經完成的只有30座,未來牽涉的利益之巨可想而知。然而大湄公河次區域的水資源開發一直以來面對雙重競爭:一是水資源開發和利用的競爭,二是管理和協調的國際機制的競爭。瀾湄合作的歷史不過兩年,但20多年前該區已成立了湄公河委員會,協調各國合理地使用湄公河水系。位於上游的中國和緬甸一直沒有參與,沒有向委員會提供水利資料,令下游國家無法對水流量做出準確預測與判斷而怨聲載道,爭議、摩擦時有發生。

仔細觀察,瀾湄合作只是一個合作平台,而不是一個建基在條約、規章上的管治制度。湄公河委員會以「湄公河協定」為憑,過去表現有得有失;但瀾湄合作所憑藉的更只是中國今天的「善意」。如果有一天「善意」不再,瀾湄合作豈不是比湄公河委員會更不可靠?這種憂慮,印支各國又何嘗不是了然於胸?

中國在大湄公河次區域只是「初哥」

有學者提出對湄公河水電政治的分析框架,認為要看3個層次:物質上的、制度上的和政治上的。依此框架細看,將分析聚焦在中國的金權策略之上(物質層次),難免有管中窺豹之誤。湄公河委員會的最大捐贈國是日本,以及多個西方國家,而她們也正是當地不少水壩工程的金主。近年來西方國家自身經濟出現頹勢,委員會得到的援助減少,中國遂有機會乘虛而入。如果將研判勝負的視界劃定在近數年之間,也許會對中國信心滿滿;但如果大家願意將視界放寬,就不應無視中國在大湄公河次區域的水電政治上是一名大約只有10歲的「初哥」而已。下游盆地大約60座正在運作的中型、大型水壩,中國遠遠沒有決定性優勢;20座籌備、興建當中的,中國涉足較多,但都波折重重——受西方主導的國際組織施壓而煞停的有之,要重新規劃勘察而動工無期的有之,被削減專營權期的有之。湄公河委員會多年來建立的制度和網絡權力,不是單靠中方一時之間的金權力量能夠取而代之。

瀾滄江和湄公河實際上是一條大河的上下游。作為世界最長最寬的河流之一,不同河段的需要和利益都不一樣,加上國界之別,要建立李克強所說(由中國「善意」主導)的「瀾湄國家命運共同體」,充滿挑戰。例如:近年越南受氣候變化影響出現大面積乾旱,嚴重影響水稻農民生計,就在瀾湄合作首次領導人會議前夕的20163月,中國應越南要求「放水」以緩解旱情、博取好感,但泰國就狠批「放水」毫無預警,令泰國沿岸村落氾濫;對於中國雄起於湄公河水電經濟的態度大相逕庭:柬埔寨視之為經濟發展良機,越南、泰國的民眾卻憂慮會威脅國家其他方面的發展和安全。

雖然中國多番強調這合作機制是未來「南南合作」發展的「典範」,相對西方援助對受助國的諸多要求,例如環保、經濟自由化和民主化,中資經常被包裝為沒有附帶條件、尊重受助國的主權自主(李克強自詡這是「瀾湄文化」),但這模式也被批評為只顧當政者眼前利益的「中國模式」,對環境和可持續發展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例如去年初中國提出湄公河河道疏浚計劃,爆破下游礁石,方便大型貨船可由雲南直通南中國海,也是一帶一路的重要工程;雖然泰國、老撾和緬甸政府已批准由中國出資的測量工作,卻面對泰國民眾和組織激烈反對,除了指該工程破壞周邊環境,更批評計劃「只對中國有利,對泰國、老撾有負面影響」,嚴重打擊中國在印支半島發展的信譽。

其實,這些事例在過去10年屢見不鮮。李克強在這次會議上5點建議的第一點,就包括生態保護和資源可持續利用。與其說是一種「進步」,不如視之為挑戰的開始。

金額只是表象 政治效能見真章

近年來中國花錢在印支國家的援助上既快且猛,「善意」清楚不過,援助的累計金額高達127億美元;不過日本的金額更高達545億美元,是中國的4倍有多。當然,在印支半島的開發政治角力上,日本不是「初哥」而是「老大哥」了。中國建立瀾湄合作前不久,安倍晉三就跟印支五國協商了「新東京戰略2015」,超過60億美元的開發援助率先到位。

金額只是表象,政治效能才見真章:中國援金投放最多的是越南,偏偏在印支跟中國抬槓最甚的也是越南(尤其是民間力量);中國援金投放第二多的是老撾,但老撾在水電政治上卻事事先看越南、泰國的臉色。日本援金投放最多的是緬甸,是為登盛政府漸漸改變多年來「一邊倒」向中國的態度的原因之一;日本透過投資泰國民企,設定在印支牽制中國的佈局,也是公開秘密。多年來日本援金所到之處不限於政府機關,更多的是民間社會。李克強強調要打造「命運共同體」,但北京零點集團的調查卻透露,相比其他一帶一路沿線國家,印支國家對於中國發展道路與本國發展道路的相對認同度淨值是最低的,例如越南是-42.4分,泰國也只有8.4分(非洲的埃及和東歐的烏克蘭都超過30分)。中國的地緣政治本領如何在民間層次發揮作用,就是另一個要痛下苦功的挑戰。

參考資料:羅金義、秦偉燊(2017),《老撾的地緣政治學:扈從還是避險?》,香港城市大學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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