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2018年10月8日 明報 筆陣版 撰文：林泉忠 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近現代歷史上有許多著名演說，對國際關係乃至人類社會發展曾產生重大影響。10月4日美國副總統彭斯罕見地發表對華關係演說，短短40分鐘內對中國近年內政外交展開全面批判，不僅嚴厲批評北京滲透美國，還抨擊中國對外政策擾亂國際秩序。這場對北京火力全開的演講，表明美國不再姑息中共對美國乃至世界產生的危害，揭示白宮將全面調整對華政策。即將迎來建交40周年的中美關係，正式進入「已讀不回」的歷史新階段。
彭斯歷史性演說的震撼
至於北京的反應，除了嚴控網上傳播彭斯演講全文，慣性地對相關討論刪帖外，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一日內兩度回應，反駁彭斯對中國違反人權的指控。中國輿論方面，《環球時報》社論將彭斯的演講以「檄文」形容，而大部分在媒體發表評論的中國學者專家儘管角度不一，卻有一個共同點，即強調彭斯的演講是為特朗普政府在11月舉行的中期選舉鋪路。
一個國家領導人的重要演講要發揮最大最廣的效果，不僅僅是內容，選擇合適時間與地點自然也都是考量範圍。換言之，即使彭斯此次對華關係演講的背景中包含某種程度的選舉考量，並不足為奇；然而倘若將這場堪稱「劃時代」的彭斯演講，過度強調美國國內政治角力因素，將可能使中國再次誤讀美國改變對華政策的真意。筆者較早前於本版發表〈北京在美台關係上的三大誤判〉文章（2018年7月16日），指出北京眾多智囊對美國根本性的調整對華關係，包括強化對台政策的動作，仍停留在「打××牌」的僵硬思維，且對其中的「中國因素」不屑一顧，缺乏客觀到位地理解美國「來真的」的思維變化及其背後真正原因，使中國在應對美國一波又一波制華政策時手足無措，陷於極為被動的窘境。
就美國為何要全面調整對華政策，筆者以為絕非特朗普政府的特殊考量，而是反映了美國政界包括白宮、國會山莊、華府智庫集團的共識：中國憑藉其崛起的國力，透過不當的手段，已侵蝕到美國國家利益，並且對國際秩序帶來危害，美國不能繼續對中共姑息以對。
美國對北京全面滲透的警覺
歸納而言，華府改變對華態度乃基於三大危及美國國家利益的因素。這些論據也都在彭斯演說中得以呈現。
其一，中國近年積極對美國進行經濟、科技、軍事、政治、輿論、學術等全方位滲透，甚至企圖影響美國選舉、干預美國政治。倘中國只是在美國以外範圍增加其影響力，局部挑戰美國在國際社會的領導地位，那麼恐怕還不至於使這二戰結束以來從未失去自信的山姆大叔「跳腳」。
然而在彭斯演講裏，「北京指示政府機構與企業界用一切手段獲取美國智慧財產權」，並「要求許多美國公司交出商業機密，當作是在中國做生意的代價」。不止於此，彭斯更指控「中國的安全機構在幕後主使，大規模竊取美國科技，包括最尖端的軍事藍圖」，並藉此進行軍事擴張。
在政治方面，彭斯的演講還批評中共動用人力物力包括透過美國輿論乃至媒體干預美國州級地方政治，企圖影響即將到來的美國中期選舉，甚至目的在於促使美國社會要求更換總統。如今在白宮的認知裏，與中國相比，俄羅斯對美國政治的干預程度只是「小巫見大巫」。
對中共挑戰美國、擾亂國際秩序的危機感
其二，北京正在如火如荼在全球範圍進行經濟與軍事上的擴張行動，對美國的全球治理與國家利益帶來嚴重威脅，且已擾亂了以自由開放為特徵的既有國際秩序。
首先在經濟及政治領域，白宮認為中共「使用一系列不符合自由與公平貿易原則的政策，包括關稅、配額、貨幣操控、強制技術轉移、竊取智慧財產及產業補貼」，破壞原有的自由與開放的國際市場經濟。彭斯演講還指出「中共藉由『中國製造2025』計劃，試圖控制全世界90%最先進產業，包括機械人、生物科技和人工智慧」，以「贏得21世紀經濟主導權」。
尤有甚者，彭斯還進一步暗批中國藉「一帶一路」缺乏透明的投資項目，推動「債務外交」以擴大自身影響力。彭斯舉例北京利用債務將斯里蘭卡的港口「變成中國海軍前沿基地」，及讓「委內瑞拉人民背上超過500億美元債務」。不僅如此，彭斯還補上一刀：「北京還直接支持承諾配合中國戰略目標的政黨和候選人，左右一些國家的政治。」
對美國而言，在國際事務方面最忌憚的是任何國際勢力挑戰美國的軍事領域地位。「中國目前軍事開支是亞洲其他國家的總和，北京置於首要地位的目標就是在陸海空甚至外太空削弱美軍軍事優勢。中國希望將美國趕出西太平洋地區，並試圖阻止我們援助盟友。」美國對中國在東海及南海的作為也極為不滿，彭斯批評中國領導人2015年在白宮玫瑰園對特朗普表示中國「無意將南海軍事化」，然而「時至今日，北京在人工島上的軍事基地部署了先進的反艦和防空導彈」。
對崛起中國仍拒絕民主的失望
其三，美國對中國在改革開放後走向自由民主國家期待的落空。這部分彭斯說得非常明白：「我們認為中國勢必成為一個自由國家。21世紀前夕帶著這份樂觀，美國在經濟上向中國敞開大門，帶著中國進入世界貿易組織。」在西方政治學理論上，一個社會在經濟起飛後，中產階級自然崛起，必定帶來對自由與民主的訴求，從而促使國家政治走向民主化。然而崛起的中國不僅沒有給中國人民帶來更多自由，甚至思想及言論方面不如1980年代。相反，北京的監控系統日加嚴密，「到2020年，中國的統治者試圖落實歐威爾式體系，也就是所謂『社會信用系統』，建立在幾乎控制人們生活各個層面的制度上」。
此外，彭斯演講還一方面批評北京對宗教包括基督教、天主教、佛教及伊斯蘭教的壓制與迫害，列舉過去10年多達「150名藏僧為抗議中國壓制他們的信仰和文化而自焚」；在新疆，「共產黨在政府拘留營內監禁了多達100萬維吾爾穆斯林，他們在那裏接受晝夜不停的洗腦」。
另一方面，彭斯還對台灣的民主予以正面肯定，並指出「美國始終相信，台灣對民主的擁抱為所有華人展示了一條更好道路」。從彭斯演講中較少用「中國」而更多用「中共」、「北京」稱謂，不難發現白宮有意區隔中共與中國人民的意圖，即暗示抨擊中共的所作所為，不意味著與中國人民為敵。
針對彭斯對北京迫害人權的指控，中國外交部義正辭嚴地反駁：「中國的人權狀況怎麼樣，中國人民最有發言權。」姑且不論此論調與「朝鮮的人權狀況怎麼樣，朝鮮人民最有發言權」對照下有何意義，單憑在全國封殺不許彭斯演講全文流傳，已彰顯了如此的反駁究竟有多少說服力了。
誠然，彭斯演講中對中國的所有指控不乏一定程度的誇大；重點是如此思維已成為美國政壇高度共識的內涵。在此共識下，華府與北京的對決態勢已從虛走到實，且必將反映在今後美國制華的一系列政策上。
中美關係已走到歷史新拐點。山雨欲來，北京將如何應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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