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2017年12月4日 明報 觀點版 撰文:馬嶽 香港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
何志平案震動香港政壇。香港人介懷的大多是前高官會否退休後替大財團打工,謀取延後利益。想不到的是退休高官可以在國際舞台上為國家扮演如此重要的「中間人」角色。有人很快地揶揄:所謂「一帶一路」的香港「超級聯繫人」角色,原來就是這麼一回事。
香港買辦一直扮演極重要政經角色
美國初步披露的資料顯示,涉嫌行賄的資金主要經由香港傳到美國,再匯款至迪拜。對熟悉香港歷史或殖民地研究的人來說,這應該並不意外,因為自19世紀起,在香港的各種共謀者(collaborators)或者買辦階層(compradors),一直扮演極其重要的經濟和政治角色,是殖民地精英早期的重要組成部分。香港的特殊政治和經濟地位、開放港口最大的特色,本來就是方便各色人等穿插其中,作為大國和各種利益的中介擺渡的角色。和19世紀不同的是,當年買辦主要角色是要把外國資本拉進來,現在的角色反而是把中國資本輸出到西方國家。
在中國共產黨的革命話語裏,「買辦」一直是極負面的標籤,因為這是用來指稱一群勾結帝國主義入侵中國、從中謀取私利的人,形象一直和「漢奸」差不多。但如果從宏觀點的歷史角度看,買辦其實是在中國初向國際資本主義開放之際,溝通中外、協助打開門戶、令商業活動順暢的中間人,其實是重要的橋樑角色。
臥底身分 本是殖民香港的寫照
香港電影一個常用的題材是臥底,從《龍虎風雲》的高秋、《辣手神探》的梁朝偉,以至後來成為日常用語的《無間道》、電視劇變成電影的「Laughing哥」等,主角和主要戲軌都是臥底。臥底介於正邪之間,經常出現身分混淆,搞不清自己是黑是白,例如警察可能同情匪徒、黑幫成員可能為了義氣救臥底一命、出賣臥底的可能反而是警方高層,難為正邪定分界,「在人面前是鬼,在鬼面前是人」(《倩女幽魂》中燕赤霞語)。
「臥底」的身分,本來就是殖民香港的寫照。當年香港作為英國殖民地,但服務的往往是中國的利益;民族認同上是中國人,但憑藉英語和與國際資本的關係,扮演全球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中國之間的擺渡角色。無論是羅永生說的「殖民無間道」、周蕾說的「夾縫文化」、高馬可(John M. Carroll)說的「香港在帝國邊緣」(edge
of empires),指出的都是香港的最重要價值,在其處於東西交接(East meets West)之夾縫,利用其又中又英、不中不英的特點,從中取利,賴以生存。這種身分,特點是務實,不要問「我從哪裏來」,也不需問「我到哪裏去」,香港人做事精神,work的就行,不必要問背景。一間飯館同時有京川滬菜,茶餐廳有鐵板有拉麵有咖喱有壽司,你叫得出的都可以食得到。
兩制的質量互變 要很小心處理
這本來應該就是一國兩制的精神和哲學。作為中國在香港殖民時代的「長期打算,充分利用」的國策的延續,1980年代的一國兩制設想是一種「兩制分隔」,目的是繼續保持香港上述那種居中擺渡的夾縫混雜角色。這裏說的「兩制」,基本上自然是指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但也可以說成是香港本來的各種制度特色和精神,其中有受西方影響或英國建立的法律和公務員制度,也有香港人在自由社會和市場下自行孕育的一些做事方法和精神。這類制度精神異於內地制度而自立,是保持香港價值最重要的目標。
「兩制」共存,自然會互相影響,關鍵是兩者有區隔,互相有否定另一制的地方,才是最符合中國利益的設計。一國兩制下的香港「既是中國,又不是中國」,是中國的一部分但不要讓外國人認為香港和中國大陸一樣,才能繼續扮演中間擺渡的角色。中國大過香港許多又擁有政治權力,影響香港很正常,於是「兩制」間的質量互變,是要很小心處理的。
近年中港關係的發展卻在快速破壞這辯證關係。近兩月由十九大重提「全面管治權」開始,到派冷溶來港宣講、直播李飛講話,除了向全香港明示中共要直接下命令外,更是一種非常「中國模式」的治理手法。結連今年各項法庭案件、早已宣之於口的23條立法和重推國民教育,外人看在眼裏無不認為是中國大陸將自己的政治邏輯套在香港頭上。本來一國兩制出發點是承認「兩制」差異,盡量保護政治上弱小的香港一制;現在「天朝」信心滿滿君臨天下,覺得中國一切制度模式都可垂範天下,也看不過眼香港不夠「中國」,結論自然是河水犯井水地把香港「中國化」。
一國兩制本來是在中國主權下,要保持香港的「非中國性」的安排;現在走向「中國化」,卻反而令年輕一代排拒其「中國性」,實是弔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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