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薩斷交 美國為何不快？

<轉載自2018年8月27日 明報 筆陣版 撰文：林泉忠 台灣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薩爾瓦多與台灣斷交，蔡英文政府的外交自信如何進一步遭遇打擊，不言而喻。中國媒體大多聚焦下一個會是哪一國，並開始推算台灣邦交國歸零的時間表如何。然而，北京輿論高興之餘卻忽略了此次根據「劇本」排演的「斷交劇」，意外地觸發了中美之間的另一個新的矛盾。近年中國對美國的外交誤判一個接一個，從美國對台政策的改弦易轍，到愈演愈烈的中美貿易戰，比比皆是，北京是否正在經歷另一個誤判？

白宮的不尋常動怒

就此次台薩斷交，美國罕見地顯露出極度不悅的神情。繼國務院表達美國政府的基本立場，批評薩爾瓦多的「錯誤決定」之後，白宮更以發言人的名義特別發表聲明，面不改色地重批薩國的做法，聲稱美國將重新評估與薩國的關係。包括斷交事件在内，過去涉及台灣的外交問題，最多交由國務院表達立場，因此此次聲明進一步上升到白宮的層級，極不尋常。

美國的外交政策與安保戰略，向來均以本國的國家利益為優先，所謂維護「民主」與「自由」的普世價值，相當程度上不過是其維持主導世界秩序不可或缺的道德論述。而美國自己早在近40年前就已經與中華民國（台灣）斷交，如今又憑什麽道德標準來批評薩爾瓦多的外交選擇？而與台灣斷交，並與北京建交的國家，一個接一個，爲何美國卻對薩國的此次決定難以容忍，而終於按捺不住？

其實，只要細心咀嚼白宮此次聲明的表述方式及美國不變的外交思維，就不難發現華府的此次舉措，並不異常，從華府的角度而言，既合理又自然，絕非無的放矢。

首先，美國此次批評薩爾瓦多，當然並非純粹是為台灣仗義執言，而仍然是爲了美國自身的國家利益。至於爲何嚴重關切中國的作爲及批判薩爾瓦多的決定，並揚言將「重新評估」與薩國之間關係。其緣由其實在白宮的聲明中已呼之欲出。

美國白宮對北京的第一個指控，是「中國破壞兩岸關係」。此句表面上語意抽象模糊，甚至讓人覺得不痛不癢。其實不然，而是真實地映照出美國近期對北京一波接一波地「霸凌」台灣的極大不滿。

北京制台 「損害」美國國家利益

從2016年蔡英文入主中華民國總統府第一年的解放軍戰機繞台、遼寧號航母穿越台海、阻止台灣出席世界衛生會議及國際民航會議，到第二年的M503航線設定、泉州外海軍演、强制要求國際航空公司更改「台灣」稱謂、取消台中東亞奧運主辦權，以及兩年來奪走台灣五個邦交國等，這些北京所稱的「反台獨」的作爲，不僅在台灣社會引發負面的評價，美國朝野也清晰地將北京這一連串的行動，視之為「霸凌行徑」（bulling behavior）。

然而，作爲「世界警察」的美國對這個國對那個國「說三道四」並不奇怪，北京恐怕也習以爲常。然而，當中國崛起走到今天的階段，無論是國會山莊還是白宮卻已達成一個共識，認爲中國國力的急速增强，已經導致台灣海峽兩岸的力量失去平衡，美國一向期待乃至要求維持的台海現狀恐怕不保。換言之，台灣是否還能撐下去，或能撐多久，這樣的疑慮已充斥整個華府的政治圈，還包括與白宮及國會山莊關係密切的諸多高階智庫。因此，華府視北京對台北的一系列敲打行爲爲對台海現狀的「挑釁」、「破壞兩岸關係的穩定」。

重點是，在華府的認知上，倘台灣海峽的均衡不克確保，台灣被中國大陸統一就無法避免，而這樣的情勢一旦成爲現實，將直接損害美國的國家利益。因爲如此格局的改變，意味著二戰後美國劃設的圍堵「共產勢力滲透」的「第一島鏈」將分崩瓦解，美國經過熾烈的太平洋戰爭，付出慘重代價，而建立起來的在亞太的安保戰略及其領導地位必將動搖。這是美國朝野都不樂見的沙盤推演。因此，美國對北京的制台動作，已不能像過去一樣，睜一眼閉一眼了。

北京「挑戰」美國後花園

另一方面，白宮就台薩斷交事件的聲明，也顯露出另一種擔憂。聲明先是含糊地指出薩爾瓦多「這一決定不僅影響薩國本身，更影響整個美洲地區的經濟健康與安全」，接著乾脆直搗黃龍地道出對北京「干預西半球政治」的關切，並批評薩爾瓦多接受北京干預其內政。

此外，美國聯邦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亞太小組主席賈德納以及共和黨籍聯邦參議員盧比歐等不約而同地批評薩國執政黨的親華行爲，指出他們想利用中國的經濟援助而贏得2019大選，並揚言將薩爾瓦多踢出「共榮聯盟」（Alliancefor Prosperity）。這是美國在2014年的兒童難民危機後所宣布的新計劃，承諾資助薩國、宏都拉斯、瓜地馬拉等國，透過開發與治安資金打擊幫派，以遏止難民潮。根據薩國媒體La Pagina日報報導，自從美國實施「中美洲北三角」（Northern Triangle）金援計劃及「共榮計劃」以來，美國國會已撥款上億美元給薩爾瓦多。

其實，美國的擔憂不止於此。台灣外交部長吳釗燮披露，自去年以來，薩國政府不斷要求大量金援聯合港開發案，但經台灣政府派遣專業工程團隊評估後，認為「這是不合適的開發案」，可能導致台灣跟薩國政府陷入高度債務風險，政府無法答應不切實際的開發案。根據薩國方面的消息，北京對接聯合港的開發計劃表達高度興趣。

對華府而言，北京此舉意味著中國推動「一帶一路」的以中國不透明的投資模式將在美國的後花園出現。「一帶一路」的一個規劃被指是沿著印度洋設置「珍珠」及建造港口。如今被傳中國第一個在海外的軍事基地，就是其中一個設在非洲吉布提的「珍珠」。此外，已有報道稱中國會在可預見的將來在巴基斯坦建立一個軍事基地。

換言之，美國不僅擔心中國「一帶一路」不遵守自由競爭、環境、社會標準等規則的投資模式將擴大到美國的後花園，更擔心中國將來可能在薩爾瓦多透過建設港口來租用軍事基地。這是白宮指控中國試圖「干預西半球」的重點所在。

倘若崛起的中國如美方所擔憂的，以和薩爾瓦多的建交作爲起點，成功拓展其在拉丁美洲的勢力，那麽中美的世紀競逐時代將因地緣政治角力的升級而全面展開。中國是否做好了正式挑戰美國的準備，恐怕需要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