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2017年8月18日 明報
筆陣版
撰文：羅永生 嶺南大學文化研究系客席副教授>
中國和印度之間在洞朗地區最近發生的邊境衝突，已經延續達兩個月。8月初，中國方面更透過《人民日報》、《解放軍報》等官方傳媒，連番發表態度強硬甚至揚言不惜一戰的文章，使氣氛更為緊張。在這事態發展的同時，東亞的北韓導彈危機也日益深化，金正恩和特朗普之間的博弈，雙方所下的注碼也愈來愈大。兩大戰爭熱點分別在中國東西兩翼，一個可以追溯到1950年代的韓戰，另一個其實是1962年中印大規模軍事衝突的延續。半個世紀以來，亞洲地區歷史似乎從未由過去的衝突中走出來。
印度支持中國出席
中國與印度之間的糾紛，更令人聯想起1955年在印尼召開的萬隆會議，以及兩年前剛在該地舉行的萬隆會議60周年紀念。一直以來，中國的官方論述，都把萬隆會議描繪為中共在走上世界政治舞台、奠定新中國外交政策基本原則的重要時刻。世界上同情中共的毛派，也以萬隆會議作為一個二戰之後重要的歷史里程碑，因為萬隆會議被視為「第三世界」政治的起點。它象徵着西方帝國主義衰落之後，那些由前殖民地獨立起來的新興國家之間第一次發出團結的呼聲。他們追求建立新國際秩序的精神，直接影響較後期發展出來的「不結盟運動」。
不過，弔詭的是，當年萬隆會議5個主要發起國（即印度、緬甸、巴基斯坦、錫蘭(斯里蘭卡)和印尼）之中，為着是否邀請「新中國」參加，曾經引起過激烈爭論。而大力要求要把革命後的「新中國」請來的，正是印度的尼赫魯，而反對的主力是巴基斯坦。當時巴基斯坦總理穆罕默德．阿里還揚言，「如果『新中國』參加，我就邀請台灣也來」。而緬甸卻說：「如果台灣來，我們就退出。」結果，交換條件就是，如果「新中國」來，日本、土耳其、老撾、柬埔寨、利比亞也要來。
結果，會議上，各國除了達成《關於促進世界和平與合作的宣言》的10項國際關係的原則之外，也有來自伊拉克、錫蘭等國家針對共產主義威脅的激烈批評。伊拉克甚至稱共產主義為「新式殖民主義」。因為，當年中共的「輸出革命」，對不少國家來說，並不是一個可以掉以輕心的問題。周恩來在會上提出的「求同存異」原則，與印尼之間就雙重國籍問題所達成的協議，正是為了回應中共對周邊地區潛在和實在的威脅而作的回應。回想起來，若非有萬隆會議此一平台，美國當年圍堵中共的冷戰政策，將會更為鞏固。
不過，縱然如此，中共和印度之間的關係，在「反西方殖民主義」的大前提下雖然在萬隆會議達到頂峰，但誰也料不到，7年之後，中國和印度就發生一場巨大的軍事衝突。這場開始得離奇、結束得更荒誕的中印戰爭，扭轉了中印和中巴之間的敵友關係。印度變成了中共的敵人，而中共也反過來支持印度的死敵巴基斯坦。當時，世界上除了北越、北韓等少數，大部分國家都指摘中共。戰爭把印度推向美國要求軍事援助，蘇聯也向印度賣飛機，甚至連部分「不結盟運動」的國家以及大多數非洲國家都認為印度是受害者。
萬隆會議中中共取得的外交成就，在中印戰爭中差不多灰飛煙滅。這時候距離文化大革命的爆發只有4年。文革期間有「順口溜」謂：「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全部都在阿爾巴尼亞！」
紀念萬隆 復興理想主義
歷史很快就再經過60年，世界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中國也如是。毛澤東臨終幾年，重新打開了與美國的交往，在中國和香港的脈絡下提早結束了冷戰。在鄧小平底下，改革開放最後變成全面「走資」，成為今日的亞洲「強國」，更提出「一帶一路」的宏圖，挑戰西方霸權秩序。過去曾經自我期許的「第三世界領袖」形象，提供了「一帶一路」時代一套充滿想像空間的政治修辭，也為國內政策由右向「左」的再調校給予了意識形態上的說明。兩年前由中國與印尼主動發起的萬隆會議60周年紀念，就是一個被打造為「舊理想主義」復興的計劃。不單強調亞洲與非洲之間的「戰略合作伙伴關係」，也打出「南南合作」的口號。
雖然，所謂「萬隆精神」被一再強調，但其實一直以來只突出「和平共處」一點。可是，今日中東戰火處處，萬隆會議除了譴責極端主義之外，對具體的涉及亞洲和非洲的國際爭議全然缺乏深入討論，中國崛起所帶來的南海主權爭議也是未置一言，遑論東亞如箭在弦的局勢。所以，有評論人認為萬隆會議60周年的性質猶如聯誼敘舊。倒是當年主催者的印度，沒有派出國家的最高領導人出席，其實已埋下淡出萬隆會議這「舊生派對」的伏筆。但總料不到的是，「和平共處」的話音未落，中印之間又挑起了主權爭端。「萬隆精神」也迅即落成為一種純粹的美談。
所謂「亞非合作」，理想主義者認為是一種抵擋西方普世主義霸權的出路，也是一種「不是以民族國家為單位的民族主義」。它是一種救治之方，原因是非西方的「民族國家」單位，往往是西方殖民主義歷史強加給殖民地人民的結果，超越其上的，以一種以更大的區域認同為本的（較大）的民族主義，可以承載「民族國家」模式所排斥的國際主義合作精神，云云。
可是，無論是「泛亞」還是「泛非」都不是全新的主張，中東一直以來都有「泛阿拉伯主義」的空中理想，但今日那裏仍處於一種猶如「春秋戰國」的亂局。中國、印度都被曾劃為「文明」多於「民族國家」，但在「主權神聖」的律令底下，「和平共處」如何可能，答案仍是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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