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載自2016年2月1日 明報 觀點版 撰文：黎蝸藤 歷史學者，著有《被扭曲的南海史——二十世紀之前的南中國海》>
馬英九總統1月28日高調登上太平島發表講話，惹來很大爭議。美國罕有地公開表示對此失望，中國則讚譽有加，其他國家都認為台灣此舉增加了南海的緊張局勢，台灣各界更議論紛紛。其實，2008年陳水扁總統就已飛赴太平島主持機場啟用儀式。但當時南海爭議還沒有激化，引發的迴響也不如這次大。
馬英九登島和講話的爭議有多個維度：憲政上，一個留守總統是否有必要和有權力進行如此有國際爭議的行動呢？邀請民進黨派人參與，是否一種矮化和製造混亂的舉動呢？兩岸關係上，馬英九是否通過此舉為後任設定路線？是否意味着兩岸聯手保南海？國際關係上，是否增加而不是降低了南海的敏感度和不穩定？法律上，馬英九對太平島的主權論述能否站得住腳？限於篇幅，我主要討論最後一個問題。
台灣對太平島主權 理據充足
首先，在馬英九的講話中沿用了中國式的南海諸島「自古以來屬於中國」的論述，說中國人在西漢就「發現、命名與使用」南海諸島，又說最晚在1721年就把南海諸島納入海防體系。筆者不止一次撰文指出這類論述均缺乏事實根據（註1）。很遺憾馬總統沿用了這種不符合歷史的說法。
其次，但這不意味着台灣對太平島的主權要求沒有根據。相反，台灣對太平島主權的理據相當充足：
（1）在1910至1920年代，日本最早在太平島上開發磷礦。當時台灣是日本的一部分，從事勘探和開發的沙利磷礦株式會社是註冊在台灣高雄的公司。儘管主持的人都是日本人，但從事實際開發的人很多是台灣人。在1930年代法日英三方進行南沙主權爭議之際，日本（台灣）對太平島的開發一直持續到戰時（註2）。
（2）1939年3月30日，日本把新南群島（即南沙群島）兼併入台灣高雄市。台灣行政上管治南沙，比如太平島上的氣象站就是台灣氣象站的工作人員設立的。這種狀態一直持續到戰爭結束。
（3）戰後，日本放棄了台灣和南沙群島。南沙因戰時才被日本兼併和劃歸台灣，所以不被視為台灣的一部分，也不屬於《開羅宣言》中歸還中國的領土。但日本的放棄並不能抹煞台灣人民曾經對南沙的開發和治理這種歷史性關係。台灣仍然可以依據這種關係主張對太平島的主權。
（4）戰後，中華民國在1947年（單方面）「接收」了南沙群島，並正式宣告它屬於中國。這時南沙劃在廣東而非台灣之內。國民黨軍隊在1950年撤出南沙，但在1956年，中華民國（台灣）重返南沙並一直駐紮至今。此後太平島一直在台灣轄下，歸屬高雄市。台灣是史上持續駐紮在南沙最長的政權（60年），菲越馬等都在1970年代才開始駐紮，大陸則要到1988年。台灣理所當然在南沙爭議中具有時效的優勢。
可見，太平島屬台灣基於多種原因，即有來自日本時期的因素，又有中華民國的因素，法律基礎紮實。認為台應放棄太平島的理論在法律上毫無必要。
再次，馬英九花了很大篇幅論證太平島具有島嶼的資格。這源於菲律賓訴中國案的第二天實體聆訊中，菲認為太平島只是到了現代才有人居住，且嚴重依賴於外來補給，故不算島嶼。這個問題見仁見智。但菲律賓本來沒有把它作為一個訴求，所以判決也不一定會直接回答這個問題。馬英九的論述不乏道理。但不要忘記台灣在以前（包括馬的論文中）一直論證釣魚島並非可以擁有專屬經濟區的島嶼。而釣魚島的面積為太平島的8倍，有山有水，二戰前有多達數百人定居，遠勝太平島。所以馬英九的論述不無雙重標準之嫌。
最後，馬英九的「南海和平倡議」的路徑圖是注定不能被其他各方接受的（可能除了北京）。因為當中缺乏各國最關心的「不改變現狀」這個必要的前提條件。它一方面要擱置爭議，另一方面又默許中國不斷改變現狀，這無疑是各國無法接受的。
馬講話故意遺漏「九段線」問題
其實，馬英九的講話中故意遺漏了最引人注目的「九段線」問題。筆者以前論述過，南海問題複雜在「九段線」。第一，南海諸島本身的利益很小，它們之所以有價值，在於有沿岸國希望通過它們而得到海洋利益。第二，中國現在傾向把「九段線」內水域視為「管轄水域」，把幾乎整個南海的水域、海底和上空全部變為中國一國的私產，成為南海的核心矛盾。 第三，這種解釋偏離了民國政府1947年劃出「U形線」時的「島嶼歸屬線」的原意，而且台灣也是當初最早提出「九段線」為歷史性主權或歷史性權益的政府。儘管這兩點都經不起推敲而早被放棄，但台灣一直沒有澄清「九段線」的含義。第四，如果「九段線」被確認為島嶼歸屬線，那麼大陸要堅持「管轄水域」或「歷史性水域」的解釋就失去基礎，南海各方就可以在國際法的框架之下處理南海問題，符合各方的利益，甚至能為大陸政府立場後退減少阻力。
台灣擁解開南海問題鎖匙
可見，其實台灣政府擁有解開南海問題的鎖匙。台灣有人提出放棄「九段線」甚至放棄太平島。我認為，「九段線」不必放棄，只要澄清即可，而後者更是要不得。若放棄太平島，台灣固然有損失，而其他各方也都不願意看見突然出現一個權力真空，到時誰去佔領這個空出來的島嶼呢？這反而會增加了南海的不穩定，對大局無益。
馬英九大概在任內不會嘗試處理「九段線」的事。如果蔡英文能夠從台灣和南海大局出發，澄清「九段線」的問題，當屬台灣對為南海火藥桶降溫的最大貢獻。
註1：亦可參見拙著《被扭曲的南海史》
註2：公司中間有幾年因為經濟危機暫時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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