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2月25日 星期日

民主存亡年底見? 「超級選舉年」對全球民主發展的考驗

<轉載自2024226 明報 觀點版 撰文:曾鈺成 立法會前主席>

2024年是「超級選舉年」,70多個國家和地區在今年內舉行大選。這在西方引起了憂慮和不安:從去年底到今年初,西方媒體充斥着「2024:全球民主面對危機」、「民主經得起2024年的考驗嗎?」、「民主成敗繫於2024年的選舉」一類的標題;不少評論引述瑪麗亞.雷薩(Maria Ressa2021年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去年9月說的一句話:「民主的存亡,2024年底便知道。」

對民主的危機

西方國家看到,他們普遍信奉的民主陷入了全球性的衰退。專門研究民主理論的學者拉里.戴蒙德(Larry Diamond)最近指出:「這時代的精神,不是民主的精神。」早在2008年,戴蒙德已在一篇文章裏寫道:「自1974年(該年葡萄牙發生『康乃馨革命』,被視為『民主化第三波』的開始)以來,超過90個國家轉變為民主國家;至世紀之交,民主國家約佔全世界獨立國家的60%……可是,我們對民主的勝利慶祝得太早了。在短短數年裏,民主化的浪潮已被一股強大的威權主義暗湧煞住,世界陷入了民主衰退。」

在當前形勢下進行的選舉,或會暴露民主更多的缺點和弱點,進一步削弱人們對民主的信心。這是「超級選舉年」給民主帶來的危機。

西方政治學者和監察機構關注的,是各國進行的選舉是否真正的民主選舉。事實上,在一部分「民主國家」的選舉裏,諸如選舉暴力、買票賄選、發放假消息誤導選民,或者當權者利用職權扶植親信打壓異己、操控傳媒等違反民主原則的手段,層出不窮。這些現象不遏止,便不可能有公平的選舉,人們對選舉和民主便會失去信心。

還有另一個令人憂慮的問題:選舉民主不能保障政治民主。正如瑪麗亞.雷薩指出:「民主的選舉,可以選出不民主(illiberal)的領袖。」特朗普2016年當選美國總統,被視為「黑天鵝」:2016年之前,沒有人會想到美國的民主選舉竟然會選出一個反民主的總統。但其實西方國家的民選領袖中,從來不乏爭議人物,例如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等,由於行事往往與西方國家的主流意見相悖,經常被西方媒體針對,指他們的施政違反民主。

選舉民主不能保障政治民主

「超級選舉年」剛過了兩個月,舉行了大選的國家和地區已有10多個,其中包括孟加拉、巴基斯坦和印尼3個人口排在全球首10名內的大國。孟加拉的國會選舉,暴力不絕,百多人在連續多個月的暴力衝突中喪生;過千名反對派領袖和維權人士被逮捕拘禁;最後反對派杯葛選舉,總理哈西娜在沒有競爭下當選連任。

巴基斯坦同樣在選舉期間不斷發生嚴重暴力事件:兩名候選人被槍殺,數十人遭襲擊;選舉日前夕在兩個選舉辦公室外分別發生爆炸,死傷多人;在投票進行中也至少有9人被殺。選舉前,反對黨的創辦人、前總理伊姆蘭汗因多項控罪被判囚,他的政黨被禁參選。人們會相信這場選舉公平公正嗎?

相比之下,印尼的大選十分和平。選舉前社交媒體被指有大量虛假政治信息,投票結束後又有候選人投訴有舞弊和違規情况,但這些問題並未嚴重影響選舉的公信力。2億選民在一天內完成投票,官方的投票結果要數星期後才公布,但民調機構推算的結果顯示,現任國防部長普拉博沃肯定奪得總統寶座。

普拉博沃贏得這次大選,很大程度是倚仗現任總統佐科的支持。擔任了兩屆總統、今年依憲法規定卸任的佐科,民望甚高。他以一介平民出身,通過選舉晉身政界,拾級而上,由市長、省長,到最後當選總統,成為人民擁戴的國家領導人,可說是民主制度成功的樣板。

然而佐科或許晚節不保:他涉嫌使用不正當手段建立自己的世襲王朝。他的長子吉布蘭在這次大選中是普拉博沃的競選拍檔,篤定當選副總統;但36歲的吉布蘭本來未達到憲法規定的競選正副總統的最低年齡(40歲),憲法法院卻給他參選開了後門,而作出有關裁決的首席大法官是佐科的妹夫。此外,將成為佐科繼任人的普拉博沃是爭議人物:他曾經是前獨裁總統蘇哈托的女婿,1990年代任職軍方高層時,曾被指控違反人權,包括涉及1998年的排華慘案。印尼成功進行了一次民主選舉,但會不會選出了一個反民主的領導人呢?

選舉年揭序幕 重頭戲在後頭

這兩個月的選舉新聞,從選舉過程到選舉結果,沒有太多振奮人心的消息。不過,我們只看了「超級選舉年」的序幕,重頭戲還在後頭。

有「全球最大的民主國家」之稱的印度,45月間將進行大選。以現任總理莫迪的強勢,他再次連任將無懸念。莫迪有歧視穆斯林族群和打壓記者、非政府組織以及異見人士的紀錄;他領導的印度人民黨也常被指利用政府權力迫害政敵。今年的大選是否公平公正,有待觀察;各方觀察者更關注的是,莫迪連任後,會否變本加厲推行反民主的、歧視性的政策措施。

今年最重要、對民主的前途影響至大的一場選舉,當是11月的美國大選。多數評論都認為,倘若特朗普再次成為美國總統,將對美國和世界帶來災難、對民主帶來災難。同時,幾乎所有預測都說,今年的美國大選將重演特朗普對拜登,這次特朗普勝。如果是這樣,民主的前景可十分黯淡。

35年前,美國政治學者福山(Francis Fukuyama)發出驚世豪言,宣告「歷史的終結」:人類找到了「自由民主制度」(liberal democracy),改進社會制度的探索可以告終了,因為沒有比這更好的制度了。蘇聯解體、冷戰結束,西方國家普遍認同福山的說法,認為他們奉行的「民主」已取得最後勝利。誰知「歷史終結論」剛炒熱,「民主化第三波」便戛然而止,世界陷入了戴蒙德所說的「民主衰退」。

西方的「文化狂妄」

美國政論作家卡普蘭(Robert Kaplan)把西方國家認為任何地方——不論當地情况如何——都應實行民主的這種思想,形容為「文化狂妄」(「our belief in democracy regardless of local conditions amounts to cultural hubris」,《大西洋月刊》,1997年)。「歷史終結論」代表了這種文化狂妄:西方國家認為他們實行的「民主制度」就是最優越的社會制度和政治制度;其他所有國家,不論歷史文化背景和現實情况,都應跟隨他們,建立同樣的制度;人類文明發展的最終目標,就是全球民主化。他們陷入了「民主-獨裁」二元對立的思維:「民主」只此一家,任何不同於他們的制度都是「獨裁」;不肯跟他們走的國家就是「獨裁國家」,而「獨裁國家」是全球民主化的最大威脅。

既然他們實行的是最優越的終極的制度,那就沒有改革的餘地了。過去這數十年,民主國家裏,人民生活質素為什麼會下降?貧富懸殊為什麼會愈來愈嚴重?人民為什麼會選出反民主的領袖?這些問題他們不從自身制度的改革去解決,只集中力量對付「獨裁國家」。他們就是不能讓世人看到「獨裁國家」的經濟社會發展竟跑贏「民主國家」,於是一方面破壞國際間公平競爭的環境、摧毁互利共贏的生態,另一方面恣意炮製假消息、不停發動輿論攻勢,務必把「獨裁國家」妖魔化。今天的世界格局,一半是這樣形成的。

期望「超級選舉年」挽回人們對民主的信心,恐怕是水中撈月。如果今年這幾十場選舉,特別是美國的大選,可以把一部分西方政治領袖和學者從「歷史終結」夢中喚醒,民主倒還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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