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28日 星期二

與伊朗復交 沙特確立「游走美中」戰略

<轉載自2023328 明報 觀點版 撰文:郭耀斌 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沙特阿拉伯與伊朗分別主管伊斯蘭教遜尼派和什葉派的聖地,亦是中東兩大敵對陣營的代表。自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之後,沙伊兩國多年來在政治、經濟、軍事以至宗教層面鬥爭不斷。沙特在20161月處決親伊朗兼反政府的什葉派教士尼姆爾(Nimr al-Nimr)後,沙特駐伊朗大使館受襲,兩國一度斷交,敵對狀態升至高峰。但隨着沙特異見記者卡舒吉(Jamal Khashoggi)謀殺案發生、沙特阿美煉油設施疑被親伊朗的也門胡塞武裝利用無人機空襲,以至美國近年外交戰略重心轉移至印太地區,美國與沙特的「石油換安全」同盟關係不斷被衝擊。

沙特實際掌權人、王儲穆罕默德(Mohammed bin Salman,外界一般簡稱「MBS」)憑藉201711月政變成功鞏固權力後,開始表現出欲擺脫過往祖父輩掌權人的親美外交原則,嘗試提升沙特的外交自主空間。今年310日沙伊兩國在中國斡旋及見證下簽訂復交協議,固然是展現了中國的影響力,更重要的是展示出MBS相信在美中之間左右逢源,更能保障該國在「後俄烏戰爭」年代的政經利益,鞏固MBS統治下的沙特王室專權。

「石油換安全」威力無窮

隨着美國把外交政策戰略重心由中東轉移至印太地區,中東各國的敵友關係也迎來大變動,格局由冷戰以來美蘇之間承傳下來,透過大國庇蔭下靠邊站陣營,或以宗教派系劃分,變成國與國合作逐次計算、敵友身分流動甚至共存的純現實利益關係,逐漸改變了美國自前國務卿基辛格透過穿梭外交(shuttle diplomacy)訂下的中東政策基礎。

197310月,以色列在美國緊急援助下,成功在贖罪日戰爭中扭轉劣勢,擊退阿拉伯聯軍。沙特因不滿美國軍事援助以色列,連同其他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成員實施石油禁運,導致全球油價急升。

經過基辛格和美國時任財長William E. Simon多番奔走游說,美國最終透過成立「美國-沙特經濟合作聯席委員會」(The U.S.-Saudi Arabian Joint Commission on Economic Cooperation),在政治、經濟和軍事上擴大支援沙特家族(也就是無條件支持沙特王室專政);同時成功游說沙特使用美元結算原油期貨交易(沙特及後亦游說其他OPEC成員使用美元結算),奠定石油美元循環(petrodollar recycling)的基礎,使美元在「布蘭頓森林體系」結束後能繼續維持霸權地位。

美沙兩國於二戰結束後主要以「石油換安全」方式保持友好關係,即使在以色列立國問題上無法解決分歧,亦無阻兩國在上述聯席委員會的框架下,加強「石油換安全」同盟基礎。

伊朗因伊斯蘭革命而與美國斷交,但由於伊朗透過革命衛隊和區內各國的什葉派信眾,於中東擴展主張政教合一和反美意識形態的伊斯蘭主義,威脅周邊以遜尼派為主、親美的阿拉伯專政國家,反而更鞏固美沙同盟關係。美沙兩國(及巴基斯坦)在整個1980年代合作,最終趕走於1979年入侵阿富汗的蘇聯;沙特亦加入以美國為首的聯軍,在1991年波斯灣戰爭中把伊拉克趕出科威特,是為兩國關係的黃金期。

拋開歷史包袱 獨立自主部署新形勢

2001年「911襲擊」後,美國一度指控沙特在財政上支持恐怖組織蓋達領袖拉登。沙特王室因要顧及與國內的瓦哈比派的政治同盟關係,未完全配合美國要求斷絕蓋達的財政來源,美沙關係開始轉差。但在美國出兵推翻伊拉克薩達姆政府後,伊朗透過核研發力量和支持伊拉克什葉派抗美,才使美沙兩國開始擁有對抗伊朗這明確共同目標,延續軍事同盟關係,惟雙方關係開始出現暗湧。

美國頁岩能源開採技術踏入2010年代變得成熟,奧巴馬政府亦致力改善美伊關係;加上美國一度在「阿拉伯之春」期間,默許親美的埃及穆巴拉克政府被推翻,亦放任親美的巴林王室自行面對政變危機,儘管美國繼續源源不絕向沙特阿拉伯給予軍事援助,利雅德對華盛頓的不滿慢慢加深,理由是沙特王室再也感受不到美國的政經保障。

MBS成長期間,一直留在父親兼現任沙特國王薩勒曼身邊,是少數沒有到過美國留學或工作的沙特王室子弟。結果當其父改變本來「兄終弟及」的王權繼位方式,扶助不為美國熟悉的MBS逐步攀上權力高位,2017年政變則奠定了MBS的實際掌權人地位。

活用伊朗與中國牌 向美國爭取更多利益

卡舒吉被殺案、沙特阿美煉油設施被懷疑是胡塞武裝的無人機空襲,均令MBS感到美國不再全方位維護王室專政及保障沙特的國家安全。美國特朗普政府對MBS採取放任態度,延續傳統以來美國無條件支持沙特的立場,一度促成MBS與特朗普政府取得秘密共識,容許以色列與昔日支持巴勒斯坦的阿拉伯國家先後建立正式外交關係。

但當對MBS執政有所質疑的拜登政府上場後,MBS亦開始展露其現實主義外交風格,不再每事顧及美國利益。MBS掌權後,見證美國加速轉移外交戰略重心,也目睹中國崛起並對中東石油需求大增。當遇上俄烏戰爭加速美中於全球全方位競爭,正好給予MBS黃金機會實踐目標。

2022年俄烏戰爭爆發後,MBS沒有理會拜登有關原油增產的要求,反而在同年10月聯同俄羅斯減產,引發拜登和美國參議院外交關係委員會主席Bob Menendez齊聲批評MBS此舉援俄,與美國對着幹。雖然美沙沒有宣布中止軍事同盟,惟兩國關係無疑是建交以來最差。

按照上述MBS的思維,既然美國再無法滿足沙特的利益,甚至美國政界陸續質疑是否值得無條件支持沙特對內持續高壓統治但外交不跟隨美國步伐,與中國加強經貿關係,甚至與死敵伊朗復交,正是MBS平衡美國影響力的最佳方法。

《金融時報》於202110月報道,沙特與伊朗秘密討論恢復外交關係。而當沙伊兩國正式宣布復交後,一名沙特官員向路透社證實,早於兩年前,兩國已在伊拉克和阿曼協助下討論復交。報道亦稱,伊朗不滿談判進度緩慢,阻礙解決經貿及外交困局,雙方同意邀請中國加入斡旋,此舉善用了中伊的戰略同盟關係和中國對沙特的龐大原油需求。最終沙伊達成復交協議,向當時剛連任中國國家主席的習近平送上賀禮。

外界普遍視中國斡旋下的沙伊復交,象徵中國的重要外交勝利,重創美國在中東的影響力。從形象宣傳角度出發,「致力締造中東和平」的中國明顯先勝「推進俄烏戰爭」的美國一仗。但中沙關係深入程度遠不及美沙關係,加上中國甚少調停第三國紛爭的經驗,純粹憑藉中國對區內的穩定原油需求,能否實質改變MBS態度,阻止沙伊兩國持續對峙,甚至結束也門內戰,卻成疑問。再加上復交協議沒有提及也門內戰的處理事宜,沙伊兩國深層次的地緣利益爭奪仍存在,現階段無動機或理由暫停也門內戰。

故此,退後一步來看,沙伊復交除了助中國提升外交形象之外,焦點其實是落在MBS給予美國的連番難題。

華府轉移戰略重心 美沙關係趨平起平坐

沙伊宣布復交前夕,《華爾街日報》報道,沙特要求美國協助建立民用核設施及提供相關核提煉技術,換取沙特同意與以色列建立正常外交關係。雖然以沙建交,對美國、以色列而言極為吸引,但當條件是用核技術來換取,即使相信利雅德強調只作民事用途,美以兩國必定擔心此舉或刺激伊朗進一步發展核技術(尤其伊朗一直強調有關核技術只用作民事),失去制裁伊朗的合理動機和道德高地。MBS明顯不期望美國(及以色列)短時間內同意這個交易,這有助他與習近平有更多時間發展中沙關係,賺取更多籌碼與美國討價還價。

俄烏戰爭徹底改變世界格局,終結二戰以來的國際秩序。隨着美國改變外交戰略重心,這個見證着美國政經實力頂峰的美國沙特軍事同盟,主導權無可避免由華盛頓壟斷變成兩國平起平坐,甚至利雅德能在適當時機「綁架」華盛頓。只要MBS順利登基並正名,時間恐怕掌握在這個年輕、心狠手辣、只談利益不談交情的王儲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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