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5月8日 星期四

羅孚回憶錄值得推介

<轉載自201458 明報 筆陣版 撰文: 蔡子強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

曾任《大公報》副總編,並創辦《新晚報》的本港老牌報人羅孚,於上周四晚逝世,享年93歲。

羅孚回憶錄值得推介

有關羅孚的生平,以及晚年因間諜罪而被軟禁於北京,獲釋後的覺悟,甚至為六七暴動作出公開道歉,成了愛國陣營第一人,這幾天都有報章報道過,我與羅孚先生素昧平生,亦沒有親身經歷可以補充,但幾年前當其兒子羅海雷替他出版回憶錄《我的父親羅孚》時,我曾第一時間買來讀過,這裏也想向讀者推介。

比起一些本地愛國陣營大老類似的回憶錄,這本書不會只文過飾非,一味往自己臉上貼金,書中不單對以往想法過左和犯過的錯誤作出反省,它甚至坦白交代父親羅孚和作者幾兄弟,都有在六七暴動中,在街上放置過假「菠蘿」(即炸彈)。而書中亦介紹了早年共產黨在香港運作的點滴,以及戰後早年香港的一些掌故,增添了不少閱讀趣味。

北京駐港最高代表曾獲英王授勳?

例如,大家可知道,原來香港曾經有過新華社社長(九七前職銜,相等於九七後中聯辦主任一職,為北京駐港最高代表),獲英王頒授過勳章呢!這在今天聽來已經匪夷所思,更何在當年冷戰正酣的時候?原來當事人更是唯一一位土生土長的新華社社長,曾就讀皇仁書院,他的名字叫黃作梅。

話說抗戰期間,中共八路軍曾在華南成立東江縱隊抗日,當中的港九大隊更參與營救盟軍和國際友人的工作,建立了很多功勳,到了戰後,1947年,為了表揚東江縱隊港九大隊所作的貢獻,便向當時的負責人黃作梅頒發勳章,在請示過周恩來之後,相信是出於方便日後打宣傳戰的考慮,黃飛往英國接受勳章。黃返港後,港英政府曾想拉攏他,甚至以首席華人代表作為利誘,但他不為所動,反而在1949年接喬冠華班,當了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

為何「老愛國」記性特別好?

又例如,我曾聽說過,本地的「老愛國」記性特別好,最初也不以為意,後來讀到本書才恍然大悟,原來這是工作上的需要以及日子有功的結果。

話說,當年香港幹部要匯報、聽取指示,當然不會蠢到打電話或寄信給國內,為了保密,他們得親自返國內開會。當時共產黨規定,香港幹部到國內參加會議,聽取指示時,一律不能以紙筆作紀錄,否則的話,萬一返港經過海關時,遭港英人員搜獲,那就大事不妙(當然,大家若然翻查震驚全港的「曾昭科事件」,便明白為何要如此了)。所以只能記在心上,寧願忘了三四成,也好過被海關人「贓」並獲,而當中又以金堯如的記憶最驚人,一般記得九成以上。

愛國報章原來當年分工極細

本港曾經同時有過很多份愛國報章,除了《大公報》和《文匯報》兩份老招牌之外,還有今天仍在出版的《香港商報》,以及如今已經停刊的《新晚報》和《晶報》,大家或許會問,小小一個香港,是否需要有那麼多份,如此架疊屋,重複以至浪費資源呢?這本回憶錄便有提供大家一個答案。

話說,《新晚報》是作為《大公報》的子報於195010月創刊,其實這與當年爆發的韓戰,有密切關係。因為,若要報道韓戰,難免要觸及一些敏感消息,例如美軍收復漢城(今譯名改作首爾)之類的消息,因為《文》、《大》可以於國內發行,如果正常處理,如實報道,難免會惹來國內(尤其是東北)同胞的不安;但如果付諸闕如,卻很難讓香港的讀者接受。結果折衷方案是,兩報盡量少登這類新聞,另外再多辦一份低調一點的報紙,來挽回這些可能流失的香港讀者,並更貼近本地市民的日常需要。於是《新晚報》便應運而生,並且因為這樣的原因,而不叫作《大公晚報》,雖然大部分的創報班底都是來自《大公報》的精英,包括羅孚自己。

此外,在後來政治形勢日趨緊張,愛國陣營與港英政府鬥爭日趨尖銳時,愛國報章有機會被取締時,亦有必要有一份報章以中間偏左姿態出現,但卻不參加本地任何反港英政府、反美鬥爭,一定要做到合法,以便在緊要關頭仍能保至少一個輿論陣地,於是便成立了《香港商報》。

為何當年《中大學生報》由《晶報》代印?

還有一份《晶報》,它除了也走中間路線之外,還有一個特別任務,它就是要面向在香港、台灣、海外的國民黨人員。說開又說,30年前,我是中大學生組織中人,我記得當時的《中大學生報》便是由《晶報》代為印刷,當時也沒有深究原因,如今想起來,怕且是因為當時中大的親台背景,因而成了《晶報》要負責分工統戰的對象吧!

從中可見,中共當年在香港打輿論戰的思慮是如何綿密,考慮是如何周詳。

說回羅孚及他所創辦的《新晚報》,因為分工上是要吸納更多的中間讀者,因此《新晚報》的辦報方針是「知識性和趣味性」,於是便大力發展副刊。因此,早期《新晚報》副刊方面,可謂人才輩出,陣容鼎盛。有所謂「唐宋金梁」。唐就是筆名唐人的嚴慶澍,宋是筆名宋喬的周榆瑞,前兩者大家可能會覺得陌生,但後兩者的名字卻一定如雷貫耳,金就是筆名金庸的查良鏞,梁就是筆名梁羽生的陳文統。

金庸就是在《新晚報》寫武俠小說起家的。最先是梁羽生,後來由金庸接力,兩人得到羅孚這個伯樂所賞識,在《新晚報》為現代武俠小說開創了先河,寫出一片天空,而且背後還有一段奇聞軼事。

一場比武開創了香港武俠小說熱潮

話說,1950年代初,香港的大報都不太刊登武俠小說,認為難登大雅之堂。但當時香港卻發生了一件「武林盛事」,改變了這個局面。1954年,白鶴拳的陳克夫師父向吳派太極拳掌門吳公儀挑戰,要在擂台比武,震動武林,但當時港英政府是不容許武師之間私鬥,以免惹來幫派糾紛,冤冤相報,腥風血雨。於是兩人相約到澳門比武,並由「澳門王」何賢(即澳門前特首何厚鏵的父親)主持,擺設擂台。想不到,比武之事卻在香港惹起哄動,據說專程乘船往觀武的港人在5000以上,香港各大報章大版報道,而且被搶購一空。

這場比武後來卻有點虎頭蛇尾,比武不到3分鐘,太極掌門便一拳打得白鶴掌門鼻子流血,兩人因此亦動了真格,為免搞出人命,何賢立即鳴鐘把比武叫停。雖然如此,但這場比武的「蝴蝶效應」,就是催生了梁羽生和金庸兩位曠世武俠小說家。

話說當時《新晚報》高層市場觸覺的確十分敏銳,眼看這場比武在街頭巷尾都惹來議論紛紛,津津樂道,《新晚報》便在第3天,推出由梁羽生撰寫的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之連載,意圖迎合這股「好武」熱潮。也好一個梁羽生,只是醞釀了一天,便提筆上陣。結果大受歡迎,讓《新晚報》銷路勁升。

羅孚是金庸和梁羽生的伯樂

而《大公報》見梁羽生的武俠小說大受歡迎,便見獵心起,急急要他也為娘家撰寫類似的連載。梁羽生難以一心二用,但既本來為「大公人」,也只好捨子報而就母報,班師回朝了。

那麼《新晚報》又怎樣?梁羽生遂向羅孚推薦金庸,而後者其實亦早已躍躍欲試,於是也就當仁不讓,處女作就是《書劍恩仇錄》,於1955年推出。金庸的武俠小說旋即捲起一陣旋風,比原本預料更受歡迎,讓報紙銷路倍增,洛陽紙貴。

金庸的代表作不用筆者多費唇舌。至於梁羽生,較為年輕一輩熟悉,近年又改拍過電影的,包括《七劍下天山》及《白髮魔女傳》,而他認為最滿意,屬於自己三大代表作的,則是《萍蹤俠影錄》、《雲海玉弓緣》,以及《女帝奇英傳》。

於是,如此這般,一次原本虎頭蛇尾的比武,無意中開發了香港新派武俠小說熱潮,梁羽生和金庸兩位「新晚人」,成了新派武俠小說的兩位開山祖師,引發後來武俠小說家湧現。因為當時大陸和台灣政府都打壓這種文學體裁,反而香港的自由創作環境,卻讓它可以開花結果,開創了香港往後一個武俠小說的黃金盛世,作品和影響直達全球華人地區,為香港建立了巨大的軟實力,直到1980年代才告終。

順帶一提,前面提到《新晚報》「唐宋金梁」四大才子,「金」、「梁」擅長的是武俠小說,至於「唐」當時在海內外轟動一時的,則是歷史小說《金陵春夢》。這部小說長達230萬字,在《新晚報》連載達7年之久,寫蔣介石的崛起到覆滅,金陵(即南京,蔣為國民政府定都南京)王朝,就只像一場春夢而已。
 
《金陵春夢》後來出版成書,共分為8集。這部史詩式的作品,氣勢磅,也因為當時的政治氣候下,很少香港書籍能夠在大陸發行,讓唐人一段時間內(五六十年代),成了內地民眾所知道的唯一香港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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