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28日 星期二

料半年內大部分地區復蘇 惟只是起點 學者:經濟3結構問題影響超疫情

<轉載自202331 明報 加東版 中國版>

3年防疫「清零」去年末突然終結,社會經濟重啟之際,人們期待着3月政治盛事「全國兩會」,能為疫後中國提供明晰指引。如何追趕因防疫失去的3年?後疫情時代的中國還面臨哪些問題與困境?圍繞這些話題,本報日前專訪了香港博源基金會學術委員、深圳大學特聘教授丁學良,他分享了自己對中國經濟前景的見解,並直言不諱地指出中國經濟模式中還存有更多深層次隱患,危害程度更甚過疫情影響。

1)不限制人的活動 可收復疫下失地

初見丁學良,是在2月一個下午,這位知名學人相約記者在他任職的深圳大學校外一處公園裏見面。在不少深圳人看來,這城市在一兩個月前「幾乎所有人都感染過了」、「現在街上沒人戴口罩了」,但該校仍在執行嚴格的進出防疫登記——過去3年的舊痕迹,在這裏仍有迹可循。

新冠擾亂經濟 甚於戰爭

憶起新冠3年,丁學良感嘆,這場疫情,論波及地域之廣、影響人口之多、干擾時間之長、不可預測性之深,已令世界原有生活和生產進程長期受停滯,為20世紀以降人類社會絕少有之事件,所造成的經濟擾亂,某種意義上,已甚過了動亂、革命或戰爭等人為危害。

恢復經濟 要滿足必需品買賣

丁學良以內地珠三角地區舉例,指在他觀察中,「這個代表全中國最有希望的經濟地域」,過去3年裏娛樂服務領域有不少高人氣行業,因難捱生意低迷陸續倒下,為數不多能堅持下來的,僅剩販賣菜肉等基礎商業活動。丁學良說,這背後,皆因日常必需品(daily necessity)的供給契合了民眾基本需求,而激活滿足這類需求之商業活動的運作,對於恢復社會經濟會起到決定性影響。

丁學良想到2003年沙士(SARS)疫情襲港,指這場維持了數個月的疫情,令到彼時香港經濟墜入二戰後最不濟狀態。丁說,當時就如何渡過危機,香港內部多有討論,他本人亦有份謀劃。其中,關於讓內地香港兩地人員與物質交往恢復正常的行政決策,自那時脫穎而出,並於後續發揮了關鍵影響。

當年中,沙士戛然止息,中央政府隨後祭出重磅項目「赴港個人遊」,大量從未踏足香港的內地客此後紛至沓來,「香港市面上頓時重現人氣」。丁學良說,他本以為香港這個國際金融中心「會看不起這類低檔服務業」,沒想到「開了這個口子後」,促成了整個城市的復興,也帶來了人們對這裏的信心,甚至激發了延伸的商業效果。他說,旅遊業的開放給一個社會帶來的影響力,「遠遠超過GDP(本地生產總值)上的字面統計」。

20年前復蘇經驗可供借鏡

而香港之例,對於如今的內地,也掉返轉頭,有了借鏡意義。在丁學良眼中,內地現時「基本上步步恢復正常」,「只要不限制人的活動」,修復因疫情造成的經濟影響,這一點並不令他「擔憂」。

丁學良判斷,倘若不出現防疫路線大轉變,未來36個月,內地大面積地區的經濟便可走出低迷。「條件差一點的地方,由於人員流動較少、支付消費能力較低等因素,或許需要多點時間緩解;條件好的城市,如北京上海、長珠三角等地,甚至很多中等旅遊城市,3個月就能恢復到疫情前水平,少數地方甚至還會有所增長」。

2)人力、資本、科技創新 問題不因疫情淡化消解

丁學良也說,雖然他對現時內地的經濟復蘇之勢感到樂觀,但「這只是起點對了」,延伸下去「還遠遠不夠」。他不避諱地指出,對於中國經濟而言,有些問題是因疫情而惡化,還有些問題非因疫情而產生,且這些問題不會因疫情的淡化而得到消解。丁表示,「在全要素生產率(Total factor productivity)所依賴的3個領域『人力資源』、『資本資源』和『科技創新資源』當中,中國如今都顯現出相應的結構性問題」,在外部環境近年異變的催化下,這些因素或對內地經濟長遠走勢影響深遠。

老齡化加劇 人口紅利漸消失

就「人力資源」牽涉問題,丁學良指出,大量廉價勞動力提供的不可持續性,自疫情前就已在內地引發各階層憂慮。在他看來,這種曾為中國經濟指數貢獻良多的人口紅利的逐漸消失,如今滲透到社會各方面,「不可能永遠指望它下去」。中國人口自去年出現逾60年來首度負增長、內地社會老齡化趨勢近年持續加重、不少地方養老金財政成本按年加劇,這些問題都令到此結構性障礙持續掣肘經濟的增長。

基建回報率減 政府揹債浪費資源

對於「資本資源」潛藏問題,丁學良說,具體所指,即是國家經濟資源的投資效益「如今愈來愈低了」。在他看來,過往一遇到嚴重經濟風暴、蕭條或是危機,繼而國內或國際面臨大面積經濟衝擊時,中央政府總慣用承襲社會主義思維的策略「不斷增加對基建等固定資產投資」,來予以應對。「這種經濟思路是中央認為最有決定性的一招,但其實這對經濟增長的動力有嚴重誤解。」

丁學良認為,當局把GDP的大比重資金用於硬件投資,大舉興建道路、橋樑、機場、水庫、摩天大樓等設施,甚至廣泛翻新城市,長此以往「不能總是不考慮它的回報」。丁引用數據指,19802008年期間,全國固定資產投資佔GDP比例從25%上升至43%,次年猛升到47%20092015年期間,全國投資佔GDP比例一直維持在45%47%之間。而20002015年期間,GDP年增長率卻下滑約2個百分點,即「投進去的愈多,回收愈少」。

「基礎建設的投資,你也要對照平均市場回報率來作效益評估」,丁學良認為,當局應以此原則作準擇優投資,而「不能總是盯在這個領域(基建)上」。他指出,中國基礎設施硬件投資的回報率歷年遞減,造成至少兩大後果:其一是政府背下大量債務、資金無法回籠;其二是造成大量投資建成之所謂「設施」,因供多於需而空置舊化。此兩者最終導致了全社會範圍內稀有資源被低效使用以至白白浪費。丁指出,由於民營企業投資行為更看重回報率,若欲優化上述議題,可考慮讓資金更多地流入民營企業。

海外先進科技對華關門 業界憂心

丁學良說,內地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直到本世紀初幾年,全要素生產率趨勢一直呈增長態勢,具體表現便是那個年代,投入等量人力資金,產出總值能長期維持上升勢頭,這背後得益於「技術在更新」的助推。惟近年來,這一趨勢愈趨式微,整體國際形勢環境對中國愈發不利,全球技術最發達經濟體與內地之間的高科技互助渠道愈發受限制,這在特朗普主政美國時代和新冠疫情的3年間格外顯著,繼而導致諸如技術等全要素生產率的組成要素,其比重不斷下降,在經濟過程中所發揮的作用也愈發衰減。

丁學良指出,以美國為首,目前包括歐洲、日本甚至台灣等地,都正將自己最先進的科技以至研究成果,逐步對大陸關上大門,「這是我特別擔憂的一點」。丁說自己近年參加一些以深圳、珠三角為基地的「中國最重要科技公司」的非正式研討會時,最常聽到企業高層談及話題,都是對此問題「憂心忡忡」。「公開場合下,你聽不到這些」,丁說,而且「這個問題在未來至少10年內,恐怕都不會有所好轉」。

丁學良以當下火爆的超人工智能程式ChatGPT作例,指內地需自我檢視,「為何這些奇蹟總是能在美國誕生,而不是在我們這裏?」此般差異背後,皆因為「美國提供給了最優秀科技人才以最大的空間」,「行政對自下而上的開創性互動不會設限制」,這種環境是「全世界其他任何地方都不能比擬的」,他提高音調、比劃着手勢對記者說。

3)產業鏈優勢短期難取代 自主創新長期關鍵

對於中國的短中長期經濟前景,丁學良認為,中國的製造業及出口功能,至今仍為世界大部分地區的生產訂單所依賴,很多外來的生產技術如今亦在內地「被本土化」,就中低檔產品的生產鏈來說,全球範圍內至今都難找到替代者。因此,即便在近年局部逆全球化「脫鈎」氛圍下,有西方企業正從內地撤離生產線或轉移訂單,但短期而言,尚不足以完全消除或取代中國在過去40年裏,通過全球化所發展出來的產業鏈優勢。

但丁學良亦指出,中國目前處在由中級向高級工業化經濟形態的過渡階段,今後能否在自主科技創新上獲得長足進步,是未來能否破解自身經濟情勢受中美角力所困的關鍵變量,「而任何真正的創新,必定只會從受到法律保障的自由環境中孕育,愈多自由,愈多創新」,他反覆強調這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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