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4日 星期五

深層次問題——It's time for action, not research

<轉載自2019104 明報 觀點版 撰文:周永新 香港大學社會工作及社會行政學系榮休教授>

為了走出目前的困局,行政長官林鄭月娥於9月初提出4項行動,其中正式撤回《逃犯條例》修訂,得到的效果等於零;委任兩名新成員加入監警會,也看不到有什麼作用;而拒絕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證明自己違背了七成市民的意願(見《明報》916日報道〈林鄭4 七成半人不收貨 當中71%稱「最低限度」須獨立調查〉)。

特首上周落區與市民對話,總算打破過往與「自己友」閉門會面的形象,但一問一答只是各自表述,難說是一場對話。更糟的是,發言者誠意有加,特首卻諸多迴避。日後幾場「社區對話」,特首若仍沒有實質答案,恐怕踏出的一步,最終還是回到起點。

什麼是香港的深層次問題?

特首解困的4招中,還有一項有待討論,就是政府擬邀請社會領袖、專家和學者研究香港的深層次問題。什麼是香港的深層次問題?這方面,其實社會早有共識——
第一,是土地供應不足,公私營房屋都異常短缺,港人的住屋狀况每况愈下,而市民為了解決住屋的需要,負擔愈來愈重。但土地和房屋短缺這深層次問題,也只是一種表徵,問題背後還牽涉一連串更複雜的政治、經濟和社會因素,短期內不容易解決。

第二,香港實行資本主義制度,但相比其他同等發展水平的資本主義社會,香港的財富和收入分配都極度不平均。香港能夠維持相對的社會穩定(除了近幾個月的暴力衝突),主要是倚賴政府大力推行的社會服務制度,基層市民的生活因此得到保障,且有餘力培育下一代。不過,只要政府的社會服務政策稍有失衡,財富和收入分配不均所造成的傷害,便很容易表露無遺,成為市民積怨的根源。

第三,自1984年中英兩國簽署《中英聯合聲明》以來,香港的政制發展長期成為港人爭拗焦點,也嚴重分化和撕裂港人。1988年,市民為了爭取在立法局引入直選議席,開展了第一場抗爭行動。自此,每逢到了立法會和行政長官選舉,選舉方式和相關議題都出現激烈爭拗,多次引起遊行和抗議,且把港人帶進對立和撕裂的深淵。可見,這個政制發展死結一日未解開,香港難有安寧可言!

深層次問題背後的根本成因

以上所提的深層次問題,借用現今術語,是構成香港現有困局的root cause,其他社會問題由此衍生出來,包括:近年出現的「劏房」現象、年輕人欠缺上流機會、政黨爭鬥不斷、政府得不到市民支持等。這樣,是否解決了這些深層次問題,表面的社會問題便會消失?這又未必。因為若然深入地看這些深層次問題,實在不難發現背後還有一些更根本的成因。這些根本的成因是什麼?簡單來說,就是自回歸以來,社會在不知不覺中出現了一些變化,這些變化包括:中央與特區關係的轉變、世界大環境變化帶來的轉變、港人生活方式因科技急速發展而出現的變化,最後是港人價值觀念的轉變。

以上所提的轉變或變化,未必意味港人必然放棄舊有的一切,例如港人的家庭觀念及待人處事的方式,孝敬長輩和仁愛清廉仍普遍受到重視。但在時代變遷之下,新一代着重的,離不開個人的自由和權利。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根本的轉變,也深深地改變了市民對政府的期望、改變了年輕人對美好和理想生活的想法、改變了人與人之間的相處方式,也改變了港人對經濟和社會發展終極目標的看法。就是這些轉變,使以上所提的深層次問題,現在都較以往更難解决。例如收入不均,是否有了最低工資,差距便可接受?答案是否定的,因港人現在要求的,還包括一個公平和符合公義的分配制度,這樣貧富懸殊的深層次問題又怎可輕易解決?

深層次問題的研究有作用嗎?

現在特首煞有介事地邀請社會領袖、專家和學者研究深層次問題,真的有作用嗎?首先,關於香港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等問題,無論是大學學者、不同政治背景的智庫和基金,甚至是規模較大的政黨,過往都曾進行了不少有價值的相關研究,建議多可供政府制訂政策參考之用。就是政府本身,在曾蔭權出任特首的年代,每年曾撥款2000萬元供學者進行公共政策研究之用。

到了梁振英年代,這筆撥款由中央政策組負責管理,而筆者是當時審批委員會的主席。5年間,委員會可動用的款項超過1億元。到2017年筆者離任時,已完成的項目有40多項,我們於是舉辦研討會,由完成項目的學者匯報研究結果,並邀請負責政策制訂的司局長和有關官員出席。遺憾的是,參與的官員寥寥可數,出席的也不見他們熱中於與學者討論。我的結論是:香港其實不乏公共政策研究,問題是政府根本不重視學者所做的,也從來不認真看待研究的成果。官員的態度不改變,更多的研究也沒有用。

政府不重視研究,可舉土地供應作為例子。2017年特首成立的土地供應專責小組,在諮詢過程中曾大量蒐集有關土地和房屋供應的資料,及深入探討市民的意見。而團結香港基金(上周又有新建議) 及其他民間關注組織,也發表了幾份極有深度和參考價值的研究報告。筆者真的不知道,政府還有什麼土地和房屋供應的問題必須邀請專家和學者來研究?政府若然仍要研究,市民只會覺得政府在拖延時間。

政府不重視公共政策研究

至於貧富不均的問題,回歸以前已有不少相關調查。記得在董建華出任特首的年代,有一次與學者見面時,筆者提出有50萬打工仔(外籍傭工除外)月入不到5000元,說明香港確實有不少窮人,而董建華也同意政府必須多做扶貧工作。到後來成立策略發展委員會,開始關注「社會流動」(social mobility)淤塞的問題,於是做了一份關於年輕人向上流動的研究報告,結論是政府應為年輕人提供更多求學和培訓的機會。這已是10年前的事,其後也有不少跟進研究。特首若然認為這方面的研究仍然不足,真不知到了何時,政府才認為自己掌握了足夠數據?

關於港人價值觀念的轉變,香港大學和中文大學的研究中心過去多年都有定期的相關調查,分析愈來愈細緻。只要政府留意這方面的報告,對市民的心態、國民身分的認同、價值觀念取向的轉變等,都應有充分的了解和掌握。政府若然仍要研究港人的心態,只證明自己對市民價值觀念的轉變,一向都是蒙昧無知。

這樣,特首仍要邀請社會領袖、專家和學者進行研究嗎?筆者的看法是:現在政府需要做的,是即時行動,不是研究(it's time for action, not resear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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